好冷,好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陈依依整个身体都包裹住,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的光亮渐渐消失了,耳边只留下了水声。陈依依明白她已经被淹没了,不过她觉得她好像躺在一片柔软的云朵之上,美梦就要到来了,于是她闭上眼睛,被水流吞噬殆尽。陈依依不再是一个小孩,反正她是这样觉得的,从她弟弟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了这种感觉。陈父陈母在她十六岁的时候给她生了一个弟弟,给他取名为“陈终南”,他们想让他未来走上一帆风顺的“终南捷径”,这个名字寄托了他们对儿子的期待和美好祝愿。陈依依捏着陈终南皱巴巴的脸,她想着她以前是不是也像他一样丑,她念着陈终南的名字,猜测自己的名字是不是取自《诗经》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不过,当然不是。她也问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不耐烦地对她说,这就是因为她的生日是一月一日,所以本来给她取的名字是数字“一二三四”的“一”,但是民政局的工作人员给她录错了,所以她的名字就变成了陈依依。陈依依想还好她的父母没有太用心,不然她的名字可能就是陈元旦了,她觉得这名字就不太好听,不太像一个女孩子。陈依依今天像往常放学的时候,在必经之路旁的小杂货铺买了几包辣条,用的是在路边连续许多天都能捡到的一些零钱。她把这些归结于自己运气好,她很喜欢这种小幸运,有时候能捡到一两个钢蹦,有时候能捡到一张十元大钞,不过今天她的运气不好也不坏,捡到了一张五元的钞票。 陈依依一边跟杂货铺的老板王建国说了关于她的名字的事,一边拆开一包辣条吃起来,没想到这个王建国一点也不安慰她,反而恶狠狠地说道:“你个鬼女子不要在我这小铺子里吃东西嘛,这个味道飘得到处都是,你那名字父母取了就认了,哪有那么多意见,我还叫王建国呢,你说这名字好还是不好嘛,还有你这零钱,我找不到五角一角的,就都给你全换成棒棒糖了哈,快走快走,不要老在这里堵着我打搅我做生意!”说着他便作势把陈依依往外轰去,陈依依想着王建国七十好几却能把一个二十多岁的小毛贼按在地下爆锤的光辉战绩,抓起王建国找的几根棒棒糖就跑。随着弟弟一天天地长大,陈依依感觉自己在家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不过陈依依都懂,她和弟弟两个人的年龄相差本就挺大,弟弟又毕竟是男孩子,活泼好动一些,需要的空间自然会更多一些,大的本就应该多多让着小的嘛。于是陈依依让开了饭桌上挨着爸妈的位置,让开了自己的房间,每天去客厅的沙发上随便铺床被子就将就过了晚上,还让了更多陈依依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陈依依很懂事,她什么都明白。陈依依有个很要好的闺蜜,叫白柳,家境比她好些吧,不过也没有什么朋友,于是这俩就每天腻在一起聊天,聊家里卫生需要更多的人才能打扫完但是只能自己打扫、王建国又做了什么好人好事、家里的花草开花了没有,学习需要怎么才能学得好什么的。就是白柳是独生女,没啥兄弟姐妹的话题可以和陈依依谈,别的话题这两个小丫头倒是一见面就像两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根本不愿闭嘴。有一天她们在河堤上疯到凌晨四点,吃着王建国给的“绿色健康,好吃美味”的棒棒糖,两只孤鸟腻在一起,是不愿意分开的,所以她俩决定就这样玩到第二天天亮。白柳挂断了好几次家里质问的电话,翻开微信的聊天,打开通讯录的“妈妈”随便说了几个在外面玩,晚点回去之类的话就敷衍了事了,当然最后还是回家挨了一顿臭骂。陈依依说她就幸福多了,她对白柳炫耀说家里人从不操心她,也没有跟她打电话,说到电话她顿了顿,她想着现在用的这个电话还是家里父母在她九岁时置换下来的,信号时好时坏的一个手机,已经好几年过去了,想接电话也很难接到吧。而且就算她一个回家了,家里大家睡得很安稳,又没人管她,多好呀,她想。忘了第二天要上学,一开头就被袁老师劈头盖脸大骂一顿,原因是陈依依在上课时打了一个哈欠,班主任觉得这一点也不尊重她。也不是陈依依成绩不太好,袁老师见不得成绩差的人,所以故意针对她。她成绩其实还可以,虽然她理科倒实在不行,但分了文理之后和白柳双双考入了这所学校最好的文科班。陈依依想,骂就骂吧,她挺理解老师辛苦的,又只是把自己当成撒气筒而已又如何呢?毕竟老师也是为了她好吧。然后袁老师看到陈依依在挨骂居然一言不发,破口大骂道:“我一眼就可以看出谁在我们班上是差生!你看看你昨晚是不是又到处鬼混不睡觉呢?你凭什么在我们班上?不想读书可以滚出去!”陈依依这才麻木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下次不敢再犯了。 ”袁老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好似打了一场胜仗,让她坐下了。白柳下来安慰她,说着老师本来就是这样,不要太在意她说的话什么的。白柳让陈依依开心点,拉着她的手说她俩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要永远珍惜彼此,情到深处,白柳轻轻亲了一下陈依依,然后笑骂道说她的初吻以后就是她闺蜜的了,以后碰到男人渣了她自己,那就也不亏了,白柳看陈依依不说话,问她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好不好,陈依依点点头,和白柳拉了勾。再后来,白柳就跳楼死了。好像因为是她后爸对她做了什么,她承受不了。街坊邻居都在议论这个少女的死,可是人死如灯灭,她已经死了,既不会看到坏人被惩罚,还失了陈依依的约。白柳死后的第二天,陈依依来到了学校,一摸桌肚里竟有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陈依依打开盒子,里面是白柳的手机,配了一个白柳和陈依依以前一起去手工做的一个hello-kitty的手机壳。里面还有一张小纸条——“给我最好的朋友依依。”陈依依不知道那天是怎么过去的,不知道挨了袁老师多少的叫骂,陈依依只是麻木着,表情凝固着,直到她踏出校门,她对自己说,她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可她的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随着脚步,一颗一颗地向下落去,直至她开始跑起来,她的眼泪便止不住地倾泻出来,她哭的昏天地暗,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跑起来,只当她后面有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在追赶着她,如果她不往前奔跑,不哭着奔跑,那无尽的恶魔便要来吞噬她了。陈依依跑到了王建国的杂货店,王建国看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顿时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拿了一条毛巾,把毛巾浸了热水,拧得半干,递给了陈依依。陈依依用这条毛巾擦了擦手,又擦了擦脸,只留下几声抽泣,不过王建国张张嘴,开口想让陈依依走了:“好了好了,不哭了就走吧,这哭了都一个多钟头了,顾客看你在里面哭,一个都没敢进来,还以为我招女鬼了呢!给你个糖,回家路上慢慢吃,别再哭了!”陈依依低声说了句谢谢,离开了杂货铺。陈依依其实有个喜欢的男生,对她而言,这个男生就像一束光一样照亮了她的生活,原来除了白柳还有别人在这个班愿意和这个随时都在挨骂,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人交流。陈依依与那个男孩出乎意料地很快熟络起来,对陈依依来说,她本来不知道她没有了白柳该怎么活下去,而他的出现,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的存在,她想她的生活又会有一个新的主力骨了。不过白柳送了她手机的事情,陈依依觉得还是有必要跟自己父母说一下,毕竟她就没有过智能手机,突然有了被发现了又不好解释。陈依依回到家,发现桌子上放着一个吃过了的生日蛋糕。唉!怎么能把自己弟弟的生日给忘了呢!陈依依自责地想,最近光去忙自己的事了,这样不好。陈依依叹了一口气,盯着饭桌上的三副碗筷和吃剩的几道菜,家里昏暗极了,不像是有人在家的样子,但碗筷又没有收拾,也许是弟弟吵着急着想出去玩没来得及收拾。陈依依走进厨房,打开碗柜,从里面取出来一副干净的碗筷,舀了一勺电饭煲中早已冷掉的剩饭,冲了开水就几口吃掉,又走出厨房,把父母弟弟吃过的餐具收回厨房水槽,把还剩的多的菜铺上保鲜膜放进冰箱,又把碗筷洗好放入了碗柜。这时候已经快十点了,陈依依也没等到父母回家,他们也许是准备去哪里旅游居住一晚了吧,反正家里好歹还有几口吃的,陈依依不会饿死。她在家真的等了好久,坐在客厅里,客厅上方那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她没有开电视,就静静地坐着。窗外传来了一些争吵的声音,有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尖叫,还有警笛的声音。不过陈依依就那么坐着,呆呆地坐着,好像周围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了。好在她想起夜早已深了,如果这个点还不休息,明天犯困了又要被班主任狠狠教训,还会白白浪费学习的大好时光,她顺便躺下,昏睡过去了。陈依依久违地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她的外婆,她以前和外婆关系可好了,每次一有空她就去探望躺在病床上的外婆,和她说上一天的话,虽然有时候外婆会把陈依依误认作是自己的女儿,但陈依依想老年人确实老了,有些糊涂是正常的,只要能一直待在外婆身边就好了。直到那天外婆说她困了,想要一个人安静,叫嚷着让所有人都走出病房,爱干嘛干嘛去,不要在这里骚扰她睡觉,陈依依从来都没有见过外婆有如此凶狠的一面。于是跟着大家一起走出了病房,她看到了大家都捂着脸哭,可小小的她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再后来,她就看到外婆被关进了一个铁箱子里,过了一会打开后里面只剩下一些灰烬,倾倒出来又放在另一个既不普通也不豪华的盒子,埋进了地里。外婆在梦里跟她说,生活不易,丫头你要争口气!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和外婆一起的快乐时光,醒来的时候,沙发靠枕都已经湿透了,陈依依又只好把它洗了晾了再去上学。在家耽搁了一小会,即使陈依依飞奔到学校,也快踩点进教室了,所以她不出意料地挨了班主任一顿臭骂,说什么:“有妈生没妈养的,难怪连家长会都没人愿意来,你这次成绩又下滑好多!”陈依依在即将被唾沫淹没的时候,艰难地吐出一声对不起,班主任可能觉得骂她没什么意思,挥挥手把她打发走了。可喜可贺的是!陈依依要开始她的第一段恋情了!她回到课桌上整理书的时候,发现有人在课堂肚里给她塞了一封情书,还是用粉色信封包装好的!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粉色梦幻唯美拼多多九块九包邮每个女生收到都要哭了的信封,里面果然有几个大字:“我喜欢你,可以跟我交往吗?”她一眼就认出了这正是她喜欢的那个男孩的字,她的脸瞬间变得通红,她觉得自己已经被裹在一个粉红泡泡里面了,她激动得快哭出来,手足无措地握住一支笔,在信纸上写下一个“好”字,转过头想找到那个男人的位置。但只听“唰”的一声,陈依依手中这份情书被人夺走了。陈依依错愕地抬起头,发现抽走情书的人正是她喜欢男生的好哥们。好哥们一脸猥琐地朝着班里举起那张写着“好”字的信件,吼道:“看啊!这个猪婆然喜欢……”后面的声音都嘈杂得听不清了,陈依依觉得有点昏厥,有点耳鸣,她的眼神急切地想要投入写情书那人的怀抱,试图在那人眼神里得到肯定的答复。但那个男人正在和朋友打趣道:“你看我打赌赢了吧,只要我一出手,就算是猪婆也保证爱上我!”“够了!陈依依,滚过来办公室!”平日里她最害怕的声音,在此时却好似温暖的春风吹进她的耳朵,在她已难过得手脚冰凉快要昏死过去的时候,这声音为她淋了一身热水。不过别的陈依依都没听到了,她只是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学校,眼中的泪花丝毫没有掉落,她又浑浑噩噩地走进了那家杂货铺,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去货柜上拿了好多面包、泡面什么的,她从包里拿出自己做的钱包,把钱拿出来,在脑子里简单算了算价格,跑去结账。王建国看她那样,似乎明白了她要干什么,叹了口气,也什么都没说,把陈依依从口袋里倒出来的一捆一捆的一元五角的纸币重新拿了个袋子装了起来,又把陈依依从柜子里拿下来的吃的装好,最后从一个小盒子里面拿出来一小叠百元大钞,先数了七张,顿了顿,又数了三张,递给了陈依依,深吸一口气道:“孩子,你要离家出走的话就走吧,对自己好些,离他们越远越好。”陈依依这样才掉了两滴眼泪,也没有拒绝王建国的好意,拿着袋子发出沙哑的一句“谢谢”离开了杂货铺。她不知道怎么来到了和白柳一起踱步的河堤上,晚风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四周静悄悄,沉浸在一个幽幽的美梦之中。天上月光透过黑云,淡淡倾洒在昏黑的道路上。她真的想一死白了,她感觉自己爱的人都离她而去,应该爱的人却无人喜欢她,她觉得自己就像在无尽的长廊上爬行的一只蚂蚁,而身后有一个巨大的车轮向前滚动要将她压死!她看着那冰冷的河流,河水哗啦哗啦地流淌,就在为她唱一首欢快的哀歌!她向前跑去,她想啊!跑起来吧!陈依依,向着幸福奔去!那些过往在自己身后,为自己欢呼,为自己鼓掌,为自己泪流不止,为自己死心塌地,为自己断绝呼吸!她要生出一双翅膀!要化作一只鸟儿!飞起来了!但她终于是停住了,她想自己还有梦想,难道她就不该去实现吗?她应该还有期许过的明天,还有很多没有完成的事情,怎么可以这样轻言放弃呢?她还想着自己渺小的身躯投去社会前进的洪流中,与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奏出劳动最美的乐章,怎么可以这样就不继续下去呢!她还想活着!她擦了擦红肿的双眼,但没有擦掉她眼中的泪水,她只顾向前方去了!前方!前方!前方在那穷尽的黑暗洞穴中,有仅射着耀眼光亮的水晶,那么前方就要有光了!快熬过去了!快从这黑暗天际的洞穴中爬出来吧。陈依依看着眼前的河流,好像一张无尽的丝绸,漂向那远方,远方!“唉,可惜了。”一个老头跟旁边的王建国说道,“最近好多小孩子自杀。”王建国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看了看不远处河岸边的给陈依依打包好的那些用品,又望了望还在围观尸体的人群。叹了口气:“这就是一场谋杀呀。总有人对不起吧。”他把烟丢在地上,站起身来,使劲踩了踩,把它踩熄。烟头留下的最后一缕青烟缓缓飘在空中,终于消散了,就像一个人的生命。王建国转身走回到陈依依放学会走的那天道路,抬头望望天,太阳还是那么耀眼,让人睁不开眼睛,逼得老人家掉了几颗眼泪。王建国在地上放了他对陈依依最后的祝愿——一直以来没有间断过的那些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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